我荐 | 黄侃：释侠
强弱判而无力者危；贫富悬而无赀者殆；贵贱分而无势者困；智愚辨而无知者伤。
世宙晦塞，民生多艰，平均之象，侜兆而弗见，则怨讟之声，闻于九天。其谁拯之？时维侠乎。侠之名，在昔恒与儒拟。儒行所言，固侠之模略。虽危起居，竟信其志，犹将不忘百姓之病。非大侠其孰能与于斯？古之圣哲，悲世之沈沦，哀烝民之失职，穷厄不变其救天下之心，此侠之操也。自击刺之萌，闾里之尚气者兴，侠之畛固少少削矣。然而势足以惊强御，力足以制豪雄，亦民之慈父也。夷考侠字之谊，实曰夹人，而洨长释之曰俜。俜之训轻，何足以蔽侠哉！尚览古文字，大氐原于声音，音通而义即相函。故余取其同声之字，钩索而比附之，以定斯字之谊。我不敢知。曰先民之侠道尽乎此，抑小子之所知，则宁敢外是？世有侠者，教而诲之。谨陈其谊于下：
侠者，以夹辅群生为志者也。爰初生民，其道平均。五官百骸，其体同也；饮食男女，其欲同也；捍患御灾，其力同也。夫惟其同，则一群之内，如登春台，其乐融融。世渐浇讹，则不同于是。于胎始，强弱判而无力者危；贫富悬而无赀者殆；贵贱分而无势者困；智愚辨而无知者伤。于斯时也，底厉锋锷，抑彼优者，而伸此烝民之屈，则侠者其人也。夫异种相残，虔刘无艺，及其震叠威力，厥角若崩焉。乃暴虐贪残，肆于民上，稍有蠢动，则遭芟夷，斯侠者夹辅弱族之时也。若乃枭雄奸位，作福作威，凡厥官司，废为残贼，乃饬军旅，为王爪牙。民处是邦，若居牢
侠者，有所挟持以行其意者也。据侠之心，气为其先，奏功之时，器为其要。诚令我民之心，动于真挚，凄怆恻恒，以赴其愿，所谓能得仇人而甘心者，必将含笑以就诛夷，畏死恇懦之情，弃捐惟恐弗速。勒铭金石，令闻不忘之念，亦不复存诸脑胸之中。其所挟持，固知必济，仇人之魄，既早夺矣。刀剑在手，义愤填膺，若蹴华岳以压柔条，决海水以沃爝火，有何不灭者哉！懿侠者举事，志在必成，利其器用，亦为先务。是故西欧民党，北露贤豪，虑皆持利器以成功，藉弹丸而得志，则其所挟持者，亦不可诬也。吾藏器待用，继自今其加之意哉。
侠者，其途径狭隘者也。救民之道，亦云众矣，独取诸暗杀，道不亦狭隘乎？夫孤身赴敌，则逸于群众之揭竿，忽得渠魁，则速于军旅之战伐。术不必受自他人，而谋不必咨之朋友，专心壹志，所谋者一事；左右伺候，所欲得者一人。其狭隘固矣，而其效或致震动天下，则何狭隘之足恤乎？故当其赴事也，宁拙毋巧；当其趋时也，宁淹毋速；当其袭人也，宁寡毋多；愈狭，则绩愈彰，前烈可睹也。
侠者，其心宁静，其事爽捷，其自藏幽瘗者也。心不静则扰其气，气扰而即于疲；事不捷则志摇，志摇而即于败；自藏不密则机露，机露则徒丧其身，罔裨大计。故夫侠者，欲有所为，先静其志，然后临事奋发，虽以千万人当之而不惊。若其相机得势，捷若猿猱，侦伺防维，尽归无益，此所以集事也。不然，暴君贵人之首，何以糜散如尘堁哉！至其自固之严，亢身之密，虽以露西亚警吏之智，犹有所不得志者，是可法也已。
侠之谊粗略如上。余又考之，相人偶为仁，而夹人为侠。仁侠异名而有一德。义者，宜也。济元元之困苦，宜孰大焉。儒者言仁义，仁义之大，舍侠者莫任矣。呜呼！光复之事，久不能集，凡我汉民，死丧无日，不平之气，充塞于禹甸之中。侠者其焉能忍此终古耶！俟河之清，人寿几何？誓捐一死，以少尽力于我同类，而剪除一仇敌，试权度之，当愈于沦为舆隶而死乎！封豕长蛇，荐食中土久矣！一其心，砺其器，以蕲一拯华域遗黎，予小子诚不敢不勉。诸友昆弟，未有不乐乎此也。
选自《黄侃经典文存》，上海大学出版社，2008